卷玖．第八十八回 逃追捕再遇陳家洛
我習武兩年有餘，主要還是練劍，對劍的感覺十分靈敏，亦因這個緣故才得以在剎那間避過一劍之厄！湯沛乃三才劍掌門人，但正如先天拳掌門郭玉堂所言，三才劍在江湖上算甚麼角色？聽說三才劍法以簡打繁、以慢打快，雖在明朝嘉靖年間享譽武林，傳至今日已大不如前。湯沛天資異稟，加上另有際遇，武功高出歷代掌門甚多，尤其拳腳功夫更勝本門劍法。然而他摸黑使劍大佔便宜，我只需挨著他長劍織出的劍網的邊兒，立時便要血濺當場！
我看不見湯沛劍路，唯有後蹤以避其鋒，忽聞叮叮數聲，竟有人從旁接住了湯沛劍招，但聽其劍擊之音不絕於耳，一連二十餘招將湯沛逼了開去，的是好劍法！一把蒼老而雄厚的聲音在我耳邊響道：「好朋友前來相助，立即向大門殺去，自有人在府外接應。」
不待我細想，袁冠南和拳無敵已一左一右挾著我向府門衝去。我們奔出公爵府，仗著外面還有些許燈光，看見門前梯階橫七豎八躺滿屍首，有的穿侍衛服飾，有的則是江湖打扮，這一戰下來雙方均是傷亡慘重。長街之上仍有不少侍衛，正跟百餘個穿不同服飾的人廝殺，但戰鬥已近尾聲，侍衛們且戰且退，似乎不敢戀戰──所謂「食君之祿」，亦意味著不過打工而已，難道殉職才算忠臣？要是主子有難，拼死護著亦無可厚非，福康安既安然無恙，捉拿反賊之事只求盡力，反，正已死傷許多同袍，上頭再難責怪他們，總不成要鬧個全軍覆沒吧？當差不同江湖草莽，兵法亦有云「走為上計」，保留實力重整旗鼓更為划算。
胡斐在程靈素的攙扶下走出公爵府，忽喚道：「趙三哥？」我轉頭一看，果然便是紅花會的三當家趙半山。趙半山朗聲笑道：「好兄弟！紅花會會同各門各派的好漢前來助你囉！」
自海寧一別，我再沒有見過趙半山，便想上前寒暄，身邊忽有人低聲說：「阿一！此地不宜久留！」轉頭一看，竟然是手執長劍的瑱琦。瑱琦把英雄劍和次元包袱塞到我手裏，又說：「難得紅花會的英雄前來襄助，我們離開此地再說！」
不遠處侍劍料理了一個侍衛，奔過來問：「易公子，我家相公在哪？」我回身指了一指，李思豪剛好衝出府門，便和侍劍會合。
我認出了蕭中慧和琴兒，其餘不少人皆是剛才點將廳見過的江湖豪客，由紅花會幾位當家組織起來跟侍衛對抗。湯沛、海蘭弼等可能見紅花會勢大，沒有跟著出來，我們便隨紅花會和群豪往城東撤退，途中又召集不少走散了的武師，包括黃希節、黃思敏父女，還有郭玉堂、周隆等人，逐漸聚集了二三百之眾。
「趙當家，我們已開罪朝廷……留在京城只怕必死無疑！」「沒錯，福康安定派禁軍全城大索，我們躲到哪裏去？」「若非逼不得已，我也不想賠上身家性命財產，紅花會得保我們周全！」
趙半山安撫大家說：「各位安心……我們紅花會已派弟兄佔了東直門，大夥兒從那裏殺出去吧！」
我聽了不以為然，心想北京乃天子腳下，莫說豐台大營和西山健銳營，單是九門提督領著步軍統領衙門，聽說也有二萬兵力，要是被攻破城門，他如何向福康安甚至皇帝交代？眾人沒想到這一層，都讚紅花會思慮周詳。
結果我們去到東直門，隔老遠便見數十人在城門口處格鬥，城門亦早已被推開。我大是驚奇，看著數百群豪蜂擁出城，隱沒在夜色之中。我和瑱琦原想隨眾人離開，卻瞥見趙半山拉著胡斐退到一條巷子之中。我在瑱琦耳邊說了，草草商議幾句，便也跟著走了進去。
* * *
這裏是城西鳴玉坊鮮花深處胡同裏面的一個四合院子，乃紅花會十四當家、當日在安瀾園外跟我打起上來的金笛秀才余魚同的產業。
昨晚我和瑱琦、胡斐隨著趙半山在胡同中左拐右轉，有時候又上了屋頂，仗著輕身功夫好不容易才避開搜城官兵、繞過半個北京城來到這裏。後來陸陸續續有人歸來，都是紅花會當家領著未及出城的武師躲避搜捕，包括拳無敵、李廷豹、琴兒和蕭中慧。拳無敵因要保護右手筋脈被割斷的李廷豹，中途跟我們走散了；琴兒和蕭中慧則找不著李思豪和袁冠南，所以不肯出城。
琴兒看見我，幾乎便哭了出來：「阿一，我家相公、還有侍劍姊姊也不見了！」我親眼見到李思豪闖出公爵府，並且會合侍劍，只因當時情況太混亂，大家沒能聚在一起。我安慰琴兒說：「妳不用擔心，又玠跟侍劍互相照應，應該不會出甚麼事。」
除李思豪和袁冠南，胡斐跟程靈素也在攻打東直門時失散了，程靈素可能已離開京城。
我們在廂房用過早點，趙半山重又出現。我向他謝過紅花會救助之恩，他說：「我們紅花會幹的是推翻滿清政權大業，雖然近年已把總舵遷往回疆，卻從沒放棄在這京城重地的根據點……我們刻意攻打東直門，就是要混淆滿洲韃子視聽、保全這座四合院。各位大可住上幾天，待風聲沒那麼緊再行出城。」
趙半山使人換上新茶，然後說起經過。昨晚紅花會假傳聖旨救人、離開公爵府後並未遠去，繼續隱伏在側靜觀事態發展。後來得知掌門大會出了亂子，便殺退守門侍衛，剛好與試圖闖出公爵府的武師來了個「裏應外合」。出席掌門大會的眾人原是各懷鬼胎，唯當中幾個門派跟紅花會素有交情，其他人則抱著唇亡齒寒的想法，同心合力抵抗衛士官兵，終於打出了北京城。
紅花會在公爵府外觀望，對於掌門大會突然潰散一直百思不得其解。除了胡斐，我算是知道一點底蘊，便草草解釋數句。趙半山大是驚奇，當下問起程靈素的來歷。
拳無敵和李廷豹想起程靈素化裝後的樣子，駝著背彷彿抬不起頭、一雙手又乾又枯，衣衫破破爛爛的倒真似個老乞婆，實在很難想像她本來的模樣。胡斐說道：「她雖然是我義妹，智計卻遠勝於我，而且擅於喬裝改扮……」
我問道：「三弟，你說這位程家妹子是毒手藥王前輩的弟子，不知道是真不是？」
拳無敵和李廷豹此刻才第一次聽說這件事，趙半山也大是驚訝，問道：「失蹤多年的毒手藥王竟有親傳弟子？」
「我義妹自幼失牯，被毒手藥王收養，算是關門弟子……毒手藥王在數年前過世，我義妹對毒物的了解算得上獨步天下。」
「我們在麻溪鋪分手時，你說要到洞庭湖找朋友……莫不是到『藥王莊』去找這位程家妹子？」
胡斐點頭道：「我從廣東追蹤鳳天南，沿途打了幾場……就在洞庭湖一戰中，我不小心吃了對方一枚暗器，義妹剛好經過，瞧出暗器有毒，於是替我療傷。那時我急著離開，結果沒能追上鳳天南，卻在蟠龍鎮跟大哥相遇。既然尋不著二哥，又沒有姓鳳的消息，我便打算拜訪義妹，感謝她的救命之恩。」
我啊啊兩聲，好奇問道：「你們兩人如何結拜？」
胡斐臉上一紅，「義妹要我帶她闖蕩江湖……為著方便照應，加上我倆十分投緣，所以結成義兄妹，也就不怕惹來閒話。後來我得知鳳天南要參加掌門大會，我便跟義妹混進京師伺機殺他。」
瑱琦在旁邊說道：「既是胡三弟的義妹，自然更年輕……不知她此刻身在何處？有沒有遇上危險？」
胡斐也是十分擔心，卻說：「我義妹未曾在掌門大會以真面目示人，相信那些侍衛官兵不會找她麻煩。」
有個貌似紅花會會眾的男人走進廂房，與趙半山耳語數句，趙半山便告辭離開。與此同時，袁冠南、李思豪和侍劍先後被紅花會接引來到這座四合院。
袁冠南是走錯了路，幸好在安定門附近遇上九當家衛春華；李思豪因找不著我們，出了京城後重行折返，會合正在撤離東直門的十二當家石雙英。
如此一來，聯快上京的七個人都平安無事，只有胡斐的義妹程靈素仍然沒有音訊。
我們重提昨晚大鬧掌門大會，李思豪和袁冠南都是興奮不已，怎麼說這也是我們當初決定進京的原因！李廷豹說道：「跟你們相比，我李廷豹實在慚愧……為了功名參與掌門大會，又為了意氣跟田歸農動手，這條手臂留著也是沒意思。」
李思豪微一呻吟，說道：「我紅梅山莊藏有不少醫書，當中不乏醫治筋脈創傷……李大哥別要絕望，雖然手筋斷了要駁好是萬難的事，但也並非毫無可能。」
李廷豹仍自長嗟短嘆，趙半山又返回廂房，向我們笑道：「各位，我們總舵主有請。」
姑娘們繼續留在廂房，我們幾個男生跟隨趙半山走到大廳，終於見著了紅花會的總舵主陳家洛──自海寧一別年餘，陳家洛模樣倒是變化不大，只神情好像又悲苦了些，眼角和額邊隱約添了不少皺紋。我忽然咦了一聲，心中暗道：「怪不得見到福康安時覺得眼熟，怎麼……怎麼跟陳總舵主有八九分相似？」
胡斐、李思豪和袁冠南互相對望，臉上都是驚疑之色。胡斐忍不住便想發問，總算給我用眼神止住，並隨我向陳家洛作揖行禮。
陳家洛下首依次坐了六人：除趙半山與及臉上掛著白布的余魚同外，還有一個三十歲不到的美貌少婦、一個身形瘦小的中年漢子、一個尚算俊美卻滿臉傷疤的男人和一個臉色灰白的高瘦漢子。陳家洛身後還站著兩人，正是剛才在公爵府大鬧一場少年書生和跟他一起被擒又被救走的五湖門掌門桑飛虹。
待我們都坐好，趙半山逐一介紹：「這位是我們十四當家，人稱『金笛秀才』余魚同便是。在他身旁是其夫人李氏……」又指著那瘦弱斯文的漢子說：「這位是我們七當家，人稱『武諸葛』徐天宏；這位便是『九命錦豹子』衛春華，我們紅花會坐第九把交椅；最後一位則是十二當家、『鬼見愁』石雙英。」
在江湖上混過一段日子，都會聽說過紅花會的名頭，而且不同於天地會，紅花會幾位當家除了反清復明，平日更會行俠仗義鋤強扶弱，因此名聲甚佳；相比之下天地會比較低調，儘管江湖上流傳一句「平生不識陳近南，便稱英雄也枉然」的說話，褒獎其總舵主陳近南英雄了得，然而除了陳近南之外，便只有湖廣參太堂香主、人稱「北方總舵主」的胡德帝算是一號人物。這時候聽趙半山一一介紹，「鬼見愁」也好、「武諸葛」也好，都是江湖上響噹噹的角色，我等不禁肅然起敬。
趙半山又指著陳家洛身後的少年說：「這位在掌門大會中搶奪玉杯的少年，相信大家也都認得……他便是我們紅花會的十五當家心硯，旁邊是五湖門的掌門桑……」
「我認得，」我笑著抱了抱拳，對桑飛虹道：「想不到桑姑娘還是紅花會的人，在下真是有眼不識泰山，失敬、失敬！」
桑飛虹臉上一紅，低頭用腳尖刮著地下，旁邊的心硯笑道：「易兄別要取笑，桑姑娘本來與紅花會並無關係，是我一時貪玩將她牽扯進在內……說起來我是萬分後悔。現下得我們總舵主作主，桑姑娘名正言順成為我紅花會的弟兄姊妹，算是解決了一道難題。」
我笑了笑，說道：「紅花會一直與朝廷勢成水火，桑姑娘這次無端惹禍，眾目睽睽之下與你聯手奪杯，恐怕滿洲韃子不肯就此罷休，五湖門從此多事，桑姑娘是有家也歸不得了。這個爛攤子你是一定要親手收拾的……依我看，十五當家以後要帶著桑姑娘浪跡天涯啦！」
心硯年紀看來才二十歲上下，比桑飛虹還要小著一兩歲，因此也是一般的臉嫩。趙半山笑著插口道：「易兄弟，你就別取笑我們十五弟了……剛才總舵主才重重訓斥過他。」
「易兄弟，一年前我們已在海寧見過面，只是當時天色太黑，我們這邊人數又眾，你才沒把我們認出來。」衛春華乾咳了一聲，對我說：「今日難得相聚……總舵主常說易兄弟並非池中物，今日一見果然不同凡響！誰想到你年紀小小竟敢混進公爵府裏頭……那可是龍潭虎穴啊！」
趙半山呵呵大笑：「其實小胡斐也好，易兄弟也好，還有其他出席掌門大會的江湖中人，自你們踏入京師開始，已給紅花會盯上了。若然你們勾結官府，縱是舊相識亦不能放過；相反自當助你們一臂之力……沒想到小胡斐和易兄弟竟還是結拜兄弟，世事真是巧合無比！」
「所謂物以類聚，」陳家洛一直在旁邊微笑著聽我們說話，終於開口說道：「你們兄弟倆事先沒有見面商量，卻各自混進掌門大會裏頭，可以說是『同心同德』……為了天下蒼生、武林同道，都是『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好漢，我們幾位當家背地裏說起，都是豎起拇指大讚『了得』！今日初見胡兄弟，果如趙三哥所言是位少年英雄；至於易兄弟的事我們亦有所聞，年輕一輩中少有你這樣的人物……焦家姑娘可好？」
我笑著頓首說：「事情解決了，她隨焦老幫主回南京整頓金龍幫。」
陳家洛笑了一下，道：「嗯，那不錯嘛！焦家姑娘年紀雖輕，處事可沉著呢。」頓了一頓，又道：「對了！聽心硯說趙三哥等假扮侍衛闖進公爵府救人時，在燭火熄滅之後得人幫助解開穴道，請問是哪位出手相助？」
我搖了搖頭，說：「此事我也不知……我本來想要幫忙，黑暗中卻被那個湯沛纏上，差點無法脫身！」
李思豪忽然笑道：「原來是阿一擋住姓湯的……要不是有你幫忙，我亦無法從容給十五當家解穴！」
「是又玠？」我大是意外，望李思豪說：「重新點燈後，你已返回桌子旁邊，真個是神不知、鬼不覺呢！」
心硯走到李思豪跟前深深一揖，李思豪忙扶住了他，互相推讓一番。
胡斐嘆了口氣：「大哥和李兄這副心思真教人欽佩。我此行真正目的，只為找出那個殺千刀的鳳天南，替廣東一帶受盡他魚肉的鄉民報仇。」
我拍了拍胡斐肩頭，「我們畢竟低估了福康安，要不是紅花會在外接應，我們全部都要葬身公爵府裏頭。」
「我們人手不足，原本只打算在旁監視。」陳家洛說道：「沒想到十五弟竟出手搶杯，幸得三哥在公爵府外截住幾個侍衛和太監，又得幾位暗中襄助，這才救回十五弟和桑姑娘；及後你們煽動各門各派跟公爵府侍衛打起上來，更是出乎我們意料之外。」
我把與鳳天南、田歸農、湯沛等人爭執的經過告訴了眾人：「……眼見三弟受傷，程家妹子顧不了那麼多，只想盡快搞成亂局，好讓我們乘亂逃走……要是待掌門大會平安結束，姓湯的和姓田的立即就要找我們麻煩！」
李思豪點頭附和：「何況所有陰謀都是環繞八只玉龍杯設計出來，目的是要讓各門各派為它而打生打死……若是沒有了玉龍杯，江湖想要亂亦無從亂起！我仔細思量，十五當家和那位程姑娘也是想到這個緣故才出手吧？如今玉龍杯全部摔個粉碎，不失為最好的結果。」
胡斐苦笑道：「話雖如此，畢竟草率了些……事前若能和大家商量商量、謀一個妥善對策，未必死傷這許多江湖好漢……」
程靈素暗中下毒，令湯沛等人失手打碎玉龍杯，繼而雙方爆發混戰，正如我所說，若非紅花會接應，就算我們終於闖出公爵府，亦無法離開京城，只有等著官兵搜捕的份兒。胡斐作為程靈素的結義兄長，自然要替她扛下這個責任。
我安慰胡斐說：「那個形勢要如何商量？剛才不是說了嗎？事情若不鬧大，待鷹爪雁行門的周鐵鷦認出了我，又或者湯沛、田歸農勾結侍衛對付我們，到時候想走也是萬難。」
袁冠南問道：「總舵主，聽說紅花會曾攻佔東直門，讓數百人逃出京城，你們何不跟著離開？就算遇上清兵，人多也好互相照應。」
陳家洛笑道：「紅花會幹的是反清大業，豈能輕易落荒而逃？這招『實則虛之、虛則實之』，管教福康安意想不到！」
趙半山在旁邊補充說：「總舵主的意思，福康安認定我們離開京城，必定派出驍騎營和前鋒營從後追擊；就算九門提督關上城門進行大索，亦不過做樣兒給皇帝和福康安看，留在京城反而更安全……何況我們還有要事在身，不能一走了之。」
紅花會的「要事」，大抵不離驅除韃虜恢復中華。拳無敵抱拳問道：「不知道諸位有何要事，我等能否效勞？」
趙半山猜出眾人心思，搖頭說道：「此事倒與易兄弟有些干係……陳閣老一家忽爾慘遭滅門，我們經過數月調查，懷疑此案與福康安有關……」
我聽趙半山提起海寧血案，急問：「難、難道是福康安派人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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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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