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壹．第三回 落魄人他鄉遇故知
終於，我又再次回到竹廬。
當我第一次摸索著走出竹林時，為了認路，已嘗試在竹子上劃下記號。然而竹林裏面的大小路徑，甚至連竹樹也都非常相似，即使有許多記號，一不留神還是會迷途。我不知道這片竹林幅員有多大，但是從竹廬朝一個方向走，最少要兩個小時才能走出去。
「要是熟了路，我想可以走快一點。」當我細心留意每顆竹子上的刻記時，不期然喃喃說道：「還是不要讓我熟悉……無論甚麼人在搞鬼，快點送我回家吧！」
突然遭逢巨變，我的心情可想而知。哪怕是十年寒窗，無助我理解眼前問題，看來我的書是白讀了──時光倒流甚麼的，要是當初選讀物理科或許有些幫助。
但我也不會妄自菲薄。如果無法離開這裏，還是我這個「文化人」比較容易適應吧！
「不能回去」這個想法未免太過不祥。如果是時空錯亂，我希望能夠回到未來；如果是遊戲節目，我也希望有人出來喊停。
無論哪種情況，結果不是我說了算。在得到更多頭緒前，我只好把竹廬當作臨時的家──我初來此地，第一個記憶便是躺在竹床上面。
那個老頭……對了，是勞德諾，他叫我離開這裏，免得被青城派的惡人找到。但我又可以到哪裏去？老實說，我在這個古代世界只待了四天，除了兩次到平安集，其餘時間一直守在竹廬之中，這個竹廬成了狐獨無依的我的唯一精神寄託。我相信即使再發生甚麼事情，甚或是回不了原來的世界，至少還有它可作藏身之處。現在霎時間叫我走，真是有種「天下雖大，竟無我容身之所」的慨嘆。
但我也明白勞德諾的說話是對的。別說甚麼余滄海了，今天被我用擔挑打穿後腦的嘍囉也能輕易將我殺死。
話說回來，希望那個嘍囉沒甚麼大礙吧！我是一時錯手，如果他有個三長兩短，我豈不是犯了殺人重罪？良心又怎過意得去？
青城派是壞人，勞德諾是好人，既然我不熟悉這個世界，聽好人說話錯不了，尤其我得罪了壞人……所以我打算立即遠行，順便調查一下，看看能否找到線索助我解開謎團。
唉！想到前路茫茫，我實在不知道決定離開到底是對是錯。但既然要走，我得重新整理一下行裝，更重要是再看望一次我在這個「世界」的「家」。
* * *
我精神恍惚地推開兩扇竹門，走進圍著竹廬的園子中。
突然來到這個世界，我一直以竹廬為家。當我再次回到這裏，的確有一種安心的感覺。
剛才路上我想了很多，想著余滄海和勞德諾的名字，想著青城派和華山派，還有君子劍……差點沒有因此而迷路。若是錯過了記號，身處偌大的竹林裏面，想找到竹廬只怕不容易。
當我站在園子裏頭，腦海中靈光一閃，一切事情都變得十分清晰，不禁失聲叫道：「他們不是電視劇裏頭的角色嗎？怪不得名字聽起來這麼熟了！」頓了一頓，心中感到無比的憤怒：「原來真是電視台在搞鬼，為甚麼我直到現在才發覺？剛才還真的相信自己回到古代……竟然被電視台成功整了，這實在太羞人喇！」
然而當我冷靜下來，再細心思考，又感到不對頭了。我忘了自己還在園子之中，隨便靠著籬笆坐到草地上面，輕托下顎想道：「那勞德諾和岳……岳姑娘不像是演員呢！跑龍套沒這種水準。還有青城派的弟子和平安集上那些人……這裏一草一木，樓房和桌椅，以我的觀察力沒可能連一個破綻都找不到，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那時候我手中執著鐵扁擔，出盡吃奶的氣力朝那個青城弟子頭殼上一敲……如果這是一場整人遊戲，我不知就裏的打人，不被判意圖謀殺也構成蓄意傷人！
「回想起來……那套古裝電視劇，好像是改編自武俠小說的，」我揚了揚眉，心中想：「對了！好像是查老先生的武俠小說！我沒可能在真正的古代遇見勞德諾和余滄海，除非他們都是真有其人……聽說查老先生擅長把真實歷史和小說情節結合，甚麼朱元璋呀、袁崇煥呀，但余滄海要是歷史人物，我應該記得吧！然則……然則我不是回到古代，竟是闖進了小說世界之中？」
難道就像某些卡通片的情節般，我被「吸進」一本書裏面？那是甚麼樣的魔幻力量？
想到這裏，我偶爾抬頭望向竹廬，才發覺有點兒不妥。「咦？怎麼亮著了燈？」
這時已近黃昏，天色開始暗下來，而在屋子裏面竟已點起了油燈。
「這麼快便找上門嗎？」我第一時間聯想到青城派，打算立即轉身逃跑，但轉念一想，他們沒可能知道我住在這裏，即使跟蹤也不會比我先到一步。
或許這真是一個整人遊戲，在我完全上當後，有人走出來向我說明一切，把我揶揄一番。我心裏一陣狂喜──事到如今我不介意出糗，只要能夠讓回復正常生活就好！
我連爬帶滾的衝入竹廬，差點沒把那扇竹門撞破，立即看見一個女人坐在廳中的桌子旁邊。
這女子抬頭望我，神色中夾雜著驚慌和訝異。她身穿淺藍色寬袖百摺長裙，頭頂挽了兩個大髻，髻上插著髮簪，長髮及腰，胸前垂著兩條辮子。看這女子一身古裝，我就知道「遊戲」還未完結。我原本期望穿著流行服飾的人笑著告訴我，「這是一個甚麼電視台的最新遊戲節目，你被騙啦！」現在都無望了。
我掩飾不了失望的情緒，頹然倒坐地上。當我再次抬起頭來，凝視著眼前這個女人，意外地發現她好像似曾相識。我認真細看，不禁眼前一亮：好清麗脫俗！她一雙妙目定定的望著我，張開櫻桃小嘴，神情越來越詫異。我還未會過意來，已聽得她叫道：「阿一！是你在裝神弄鬼！」
她這麼一叫，我才終於發現，這女人卻是我的大學同學──韓瑱琦！
名字雖然有點中性，但韓瑱琦是個嬌小玲瓏、溫柔婉約的女孩子。
本來我是萬萬不會認不到瑱琦的，因為她不單是我同學，而且更是我(暗地裏)心儀的對象，儘管我倆各自都有戀人。瑱琦平日上學已不施脂粉，清麗可人；今日一見，換了古裝的她可能受了驚嚇，本就白晢的膚色更是蒼白，也就顯得更加出塵，使我一時之間認不出來。
「為甚麼妳會在這裏……」我站起來抓住瑱琦的肩膀，但瑱琦卻和我搶著問同一個問題，我倆聽到都頹然了。
「不是你作弄我麼？」
聽到瑱琦有氣無力的聲音，我反問她道：「妳覺得呢？」
「其實我也知道不可能，這裏真是古代呢。作假的話哪有這麼真實？還有我的頭髮！」本來瑱琦的頭髮剛好及肩，但現在情況和我相似，頭髮幾乎垂至腰間，也是我所以認不出她的主要原因之一。瑱琦眼神中透著懼意，勉強笑了一笑，又說道：「這裏好像古代一樣……為甚麼連我的衣服也給換掉？這是一個夢嗎？又或者是……我的前生？」
作夢甚麼的我曾經想過，每天早上醒來時盼望夢醒，最終卻一次又一次的失望。至於「前生」的論調倒是十分新鮮，瑱琦不愧是女孩子，想法滿浪漫和淒美。
如果不曾遇到勞德諾兩師兄妹和那些青城弟子，也許我會相信瑱琦的說話，但現在我的心思變得不同了。
「我和妳的前生？」我苦中作樂，打趣地問瑱琦，「妳認為我們有甚麼瓜葛？」
瑱琦囁嚅著不說話，過了半晌才道：「我不知道，但這裏的陳設和傢俱，還有你我的衣著打扮，告訴我這就是古代的中國，我似乎回到了幾百年前……剛才我嘗試了好多遍，才懂得用這兩塊火石點著油燈裏的燈芯！我正自個兒發愁，你就來了，我以為你能給我答案，怎麼反問起我來？」
「回到幾百年前嗎……」我的想法可沒這麼簡單。「對了！妳來了多久喇？」
「已經半天了，我睡醒之後就發現自己躺在裏面的床上。」瑱琦指了指「我的」房間，看來她的情形竟和我完全相同。她繼續說道：「我不敢隨便亂走。剛才我查看過了，外面那片竹林太大，走進去會迷路……我只好在屋子裏頭呆坐。」
瑱琦直到現在仍未接觸過其他人。我來到這兒的時間較長，亦見識了不少人事，知道的比瑱琦多，但我還是無法說出個所以然來，更難向她解釋。
瑱琦見我不言語，眉宇間有點不滿。
我和瑱琦認識了大半年，從沒見過她發脾氣，這次也不例外。瑱琦緊抿著嘴，盡量讓自己保持冷靜，問我道：「這裏究竟是甚麼地方？怎麼只有我和你在這兒？你難道一點頭緒也沒有？阿一……你一定要帶我回去！」
這個要求實在混帳得可以，我也想別人來救我啊！但轉念一想就明白瑱琦的心情了。我只比她早點來到而已，當初不也是感到絕望和無助嗎？
本來已經想要放棄的我，因為瑱琦的出現，突然意識到自己有了一種責任。
「妳來到這裏的經過是怎樣的？……我的意思是，妳來這裏前發生過甚麼事情？」我問瑱琦道。經過認真的思考，我覺得這是一個關鍵，因為我正是失去了那段記憶，若能從瑱琦口中知道多一點的話，或許有幫助也說不定。
「我完全不記得……當我醒來時已經……」
「妳是一覺睡醒，就發現自己來到這裏？妳何時睡著？睡前做過些甚麼？」
連串問題讓瑱琦感到吃力，她雙手捧著頭，閉目說道：「我也不知道自己甚麼時候睡著，只記得昨晚我正在用電腦上網……」
我驀然驚覺，捉著重點反問：「妳說睡覺前妳在上網？」
「嗄？」瑱琦睜眼望我，點頭道：「嗯，當時我在網上找到一些有趣的東西，看著看著就入睡了。」
我摸到了我們兩人的共通點，像是看見曙光，連忙追問：「妳那時在網上做著甚麼？」
「這個……我本來是要查看電郵，無意中透過超連結打開了一個網頁，上面有免費的電腦程式供人下載……」
「免費的東西？」我心中又是一亮，「不會是電腦遊戲吧？」
「對！我記起來了，是電腦遊戲試玩版之類的東西吧！因為我的男朋友最喜歡電腦遊戲，所以我便留上了心，看了兩看不小心錯按滑鼠，只好讓它自行下載，後來的事沒有印象了。」
我深深的吸了一口氣，似乎抓住了一些線索。剛才瑱琦提及「下載」，令我憶起來到這裏前一晚，我也曾在網絡下載過一個電腦遊戲。
《群俠傳X》的網上體驗版。
我熱衷打電玩，無論任何機種，XBOX360、Wii、PSP，當然也包括PC電腦遊戲。當中我頗喜歡俗稱RPG的角色扮演遊戲，無論甚麼背景設定我都愛玩。
日復日上學，就連課餘消遣也開始令我覺得沒有新意時，唯一能夠讓我擺脫苦悶生活，就是走進電玩世界之中，享受現實裏頭絕對沒有的人生。不同的遊戲可供玩家扮演不同的人物，對付大魔王的勇者、打理酒店的商人、管理球會的領隊、無惡不作的殺手、行俠仗義的大俠……
《群俠傳X》，好像就是一個武俠小說改編的角色扮演遊戲。
說是「好像」，因為我在下載前沒有看清楚遊戲內容。免費的東西先拿了再說，不好玩以後再刪除不遲。
既然我和瑱琦均曾下載電腦遊戲，這是個重要線索。我搜索枯腸，努力想要記起有關那個遊戲的一切。
這日我被捲進青城派和華山派的衝突中，遇到了勞德諾、羅人傑等人，更得聞余滄海的名字，令我想到自己可能不是回到過去，而係進入小說世界中，如今看來，除小說世界或許還有其他可能性。
我的思路仍然混亂，即使瑱琦再三催促，我還是無法整理好線索──就像一個雜亂無章的線團，儘管知道線頭在裏面，要找出來並不容易。
「我們……是不是真的回到古代了？」瑱琦迷迷糊糊的，口中說道：「我可以接受事實，你在這裏有幾天時間，知道的應比我多，你把想法告訴我吧！」
「我不這麼認為，」我一邊思量如何措辭一邊說道：「要怎樣跟妳解釋呢……若說古代，那是確實存在過，一切都是真人真事，只是時間出現錯亂罷了。我覺得這裏不是真實的古代，而是一個本來就不存在的世界！」
瑱琦聽得一頭霧水，不知所云。「難道……我們都在夢境之中？」
很多事情我也只是猜度而已，如何能夠令瑱琦明白？我見窗外天色全黑下來，於是放棄在這話題上繼續糾纏，和瑱琦利用廚房裏的東西胡亂做了點吃的，將就著填飽肚子。
廚房裏有柴枝有炊具，但除了饅頭燒餅便再無其他食材。幸好這個竹林遍地都是新鮮竹筍，我倆很容易便摘了一盆。
我和瑱琦數月同窗，直到現在終於有機會吃到她親手作的菜，儘管只是一味清炒竹筍，吃在嘴裏卻甜在心頭，算是對我的一點補償。
飯後我幫忙收拾碗筷，無意中瞄了瑱琦一眼，發覺她神情竟說不出的靦腆。我正想開口問她，她已囁嚅著問我：「阿一，我剛才找遍全屋……裏裏外外也不見有洗手間啊？」
我啊啊兩聲，忍住笑道：「廚房外面用竹籬圈住一個土坑，貌似古代的茅廁，也不知是真不是。」
「嗄？」瑱琦聞言怔了怔，失聲說道：「這……這怎麼行？你已經試過了嗎？」
我笑而不答，心想男生想要小解，跑到外面竹林找幾根竹子擋著便可以，不似女生那麼講究。「實在沒法子，你便當成荒山野嶺……聽說那些女藝人跑外景，也得隨地解決呢。」
瑱琦低頭把瓦碗洗淨，才又問道：「那……那衛生紙呢？」
我完全沒想過這問題，竟被瑱琦問了個啞口無言。幸好我忽然記起一事，忙打開旁邊的櫃子，裏面放著一疊草紙。「這是我前晚發現的，也不知是甚麼用途，但看它的質地倒像從前的衛生紙。」
瑱琦無奈接過，轉身便要走出廚房，走了兩步回頭望我說道：「你繼續洗碗，我回來前不要隨便亂走！」
我聳了聳肩當成答應，心想抽水馬桶真是人類最偉大發明，沒有了它，小解還算了，大解的話要怎麼辦？那個土坑要如何清理？我自問不是嬌生慣養的人，但沒有抽水馬桶，寧願忍著不去如廁。
* * *
這個竹廬有一個房間和一個廚房，當然還有個小小的廳子。我安排瑱琦睡在房間裏面，而我則在廳中休息。過去幾天我實在悶透，如今有瑱琦在身旁，雖然前路仍是茫茫，心裏卻感到安慰。
我的心情因為瑱琦出現而好轉，相反瑱琦卻煩躁不安。我能體會她的痛苦，第一天來到這裏，我也是躺在床上睜著雙眼直到天亮。瑱琦畢竟是個女孩子，突然置身於充滿未知的陌生環境，要求她處變不驚著實有點太過。
然而我對瑱琦卻愛莫能助，因為心中恐懼始終要靠自己克服。我讓瑱琦獨自留在房間，自己坐在桌子旁邊出神──我也有我的煩惱啊，例如思考這幾天遭遇的怪事、想辦法回去屬於我們的世界……最迫切的問題是如何告知瑱琦，我因為得罪青城派而必須盡早離開？瑱琦現在已又驚又急，再刺激她後果不堪設想。
當我抓著頭皮，掏空心思要想出兩全其美的辦法時，瑱琦睡不著覺，走出房間坐到我的對面。
看見瑱琦把長髮披散，模樣可愛，我無法再集中精神了。從剛才開始她就嚷著不習慣，說衣裙累贅、長髮礙事、髮髻太重。吃飯時她已拔下髮簪，挽起衣袖──相信我，瑱琦平日斯文得不得了，但那是廿一世紀尺度，在流行小背心的年頭，挽起衣袖算得甚麼？在古代可驚世駭俗了。
瑱琦的古裝扮相本來就很好看，這時她拆了髮髻，一頭直髮垂至後腰，又是另一種新鮮感。
我知道瑱琦心事，看見她焦慮不安、欲言又止的模樣，我心裏也不好過。瑱琦低頭把弄衣角，默然半晌，提出心裏的疑問：「阿一，你說這是一個不存在的世界，又說不是夢境，那即是……」
事情的來龍去脈我不甚了了，但見無法推搪過去，只好把僅有的想法告訴瑱琦：「這斷不會是夢……其實妳也知道一切都是真實的，這桌、這椅，還有妳和我。我認為這是一個虛構的真實世界──妳可能會覺得自相矛盾，但這是我的解釋──這個虛構的真實世界，可能是某些擁有不可思議的能力的人創造出來。」
既然我也只是猜想，說出來的話自是天馬行空、似是而非，聽得瑱琦一頭霧水。
「又是虛構、又是真實，阿一你到底在說甚麼？」
我搔了搔臉龐，心中嘆了一聲，只好把今天遇到的人和事都告訴瑱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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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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