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拾壹．第一○二回 有勇無謀烈女遭擒
夜涼如水。尤其舊曆十月天氣已是入冬，更添了許多寒意。
「易大哥，晚飯前你和我爹爹有甚麼事嗎？」焦宛兒陪着我花園漫步，問道：「怎麼雙雙遲了入席，要大家相候？」
我答應了焦公禮忘記提親的事，也不想焦宛兒難堪，因此隨便找個藉口，再順水推舟說道：「……我在演武廳那邊遇上焦幫主，便和他老人家切磋武藝，不知不覺耽誤了時間。焦幫主又跟我說，打算讓你隨我們一起到襄陽去見識見識！」
焦宛兒不虞有詐，微笑道：「原來如此……我就知道爹爹有些想法，只猜不出他要打發我去襄陽！其實正好，反正金龍幫已上軌道，我也該抽身而退，將大權交還爹爹和高叔叔。」
我打趣道：「宛兒沒想過當幫主嗎？我見焦幫主似有金盆洗手、享清福之意，而幫中上下對你均很是心服……」
「我本來就是『代父從軍』，一盡孝道而已！」焦宛兒笑了一笑，搖頭說道：「爹爹傷勢已完全康復，雖然我也察覺到他有些……有些不及當年勇。」頓了一頓，她又說：「如果爹爹真的沒有雄心壯志便算了，解散金龍幫我也不可惜；但我知道他心中那團火還沒完全熄滅，仍可以燃燒起來、發亮發熱！由始至終我堅信由爹爹領導金龍幫才最恰當。」
「話雖如此，焦幫主年紀不輕，終究得找個繼承人……除非真的把金龍幫解散吧！」
「金龍幫雖是我爹爹一手創辦，繼承人卻不一定姓焦……」焦宛兒踱到一個花圃前面，回頭望我說：「我小時候覺著得意，隨爹爹練了幾天功夫，後來因緣際會又拜了另一個師父學武。我的兄弟比我小八九歲，近年爹爹心態改變，不想子女涉足江湖，所以沒讓他習武，反而禮聘城中名儒教他讀書認字。爹爹早有意把金龍幫傳給外姓弟子，於是用心裁培羅師哥等，豈料飛來橫禍，羅師哥被九曲劍鍾鎮斬去右臂……」
「所以說，大夥兒希望你挺身而出，扛起金龍幫這副擔子？」我試探着問道。
「剛才不是說了嗎？爹爹本不想我姊弟倆插手幫務，只因這次回到南京，地盤幾乎全被鷹爪雁行門、小刀會、紅幫等瓜分，就連長樂幫亦蠢蠢欲動，我唯有硬着頭皮站出來號召幫眾，把家當都搶回來。我始終是女兒身，壓根兒沒想過在江湖打滾，爹爹要我隨易大哥到襄陽大概也是這個意思吧！找到合適的繼任人選以前，幫中大小事務唯有偏勞高叔叔了。」
焦宛兒所言跟我的想法沒有太大出入，我聽了暗自點頭。焦宛兒頓了一頓，忽又說：「接掌金龍幫的人選不出幫中菁英或我爹爹親傳弟子。金龍幫乃爹爹一手創立，多年來立功最多就只高叔叔一人，其次便數爹爹的大弟子吳平吳師哥和羅師哥了……爹爹眾多徒弟裏面，武功勝過羅師哥的沒幾人，就連吳師哥亦有所不及，如何勝任幫主之職？我爹爹有跟易大哥說過甚麼奇怪話嗎？」
我嚥了口唾沫，搖頭說道：「怎麼？」
焦宛兒笑道：「我怕爹爹要你接管金龍幫嘛！他閒時提起你尚且讚不絕口，今日拉着你談了好久，或許會強人所難，提出甚麼教人不好意思的難題……金龍幫雖非燙手山芋，對於慣了逍遙自在的易大哥來說卻也是個負累吧！」
我畢竟沒有焦宛兒所想那麼清高，聞言兩頰熱辣辣十分尷尬。我以笑解窘，打趣說：「古代社會視女兒為外姓人，既然焦幫主不介意把金龍幫交給外人，將來宛兒找到婆家，夫婿自可名正言順坐上幫主之位！」我本以為焦宛兒不知道焦公禮提親一事，這個玩笑便無傷大雅，最多教她面紅一陣子；豈料焦宛兒臉色變得煞白，緊咬著下唇低頭不語。
過了半晌，我正欲打破沉默，焦宛兒開口說道：「或許吧！婚姻大事向來是父母作主，過得幾年我還沒有意中人，也只好由爹爹找媒人幫忙了！」
話說到這份上，焦宛兒像自嘲多於幽默，使我十分尷尬。古代就是古代，即便我與宛兒相熟，似乎也不應該拿嫁娶之事跟她開玩笑。
我忽然想起自桃花島歸來，我和瑱琦、焦宛兒等途經百里鄉竹廬小住數天。當晚焦宛兒便要不辭而別，結果被我截住，經過一番詳談，我終於打消了她獨自離開的念頭。那時候我曾經懷疑焦宛兒因為我與瑱琦交好而呷醋，後來卻不了了之──我連自己對焦宛兒的感情也搞不清楚，如何確認人家用哪種態度待我？
本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態，我不想知道焦宛兒對我有甚麼想法，改口說道：「剛才你提到長樂幫……我知道長樂幫和金龍幫同屬七幫十八派的『七大幫』之一，聽說長樂幫勢力比金龍幫大，不知此話當真？」
焦宛兒仿佛沒察覺我岔開話題，點頭答道：「幫會向以營生為主，不著重傳藝授業，故常遭其他門派弟子小看。但七幫既與十八派齊名，除擁有一定影響力，幫中首腦往往不乏江湖成名的人物。長樂幫前幫主司徒橫與及智囊貝海石，武功名望猶勝我爹爹，他們又招攬不少好手，短短幾年間勢力偏佈江蘇、浙江、江西、福建四省，豈是我們金龍幫可比？」
金龍幫勢力範圍只有南京及附近幾個城鎮，的確差得遠了。焦宛兒又說：「我金龍幫主要管理金陵城裏各行各業，不似長樂幫除賭業淫業以外，還收取保護費和買路錢，江湖傳聞他們甚至會劫鏢呢！」
我搖頭嘆息，心想這種下三濫的幫會才沒資格跟金龍幫齊名呢！
月色雖好，時候已然不早。我正打算勸焦宛兒早點休息，身後忽然傳來極輕微的聲響。最近過了一段太平日子，我並沒放下警覺性，當下不動聲色，直把焦宛兒送到房間前面，跟她道了聲晚安，同時用眼角餘光瞥了身後一眼，果然看見一個身影在假山後閃了一閃。
待焦宛兒掩上房門，我轉身便往外走，拐過牆角即施展上天梯心法，在柱子上輕輕一踩，借力跳到簷篷上面。這裏居高臨下，整個庭院一目了然，就連躲在假山後面、穿著黑色夜行衣的人影亦無所遁形。
我沒有在焦宛兒面前點破有潛入者，便是為了弄清對方意圖──果真衝着我而來，我大可靜悄悄的收拾他，不用驚動焦公禮父女。我會這樣想並非自以為是，《群俠傳X》好歹也是電腦遊戲，雖云開始以後，NPC憑自我意識行事，足以令群俠世界偏離故事主軸、甚至與原著完全脫節，仍然有不少劇情圍繞玩家發生吧？再說我以玩家身份接連參與了不少大事，難保其他「別有用心」的NPC不會有所察覺，並且以我為目標。
黑衣人在假山後面張望一會，以為沒被發現，這才躡手躡腳走出來，迅即躲到月色照不到的暗角處。黑衣人貼牆而立，我從高處望下去，很容易便從其身材確認她是個女人──她背脊貼着牆壁，展現了玲瓏的線條。我嚥了一口唾沫，看着她閃身穿過月洞門，去到另一邊的庭院，忙不迭追上去。
那個黑衣女子不知要找甚麼，她在東廂轉了一圈，似乎沒有收獲，又跑到西廂繼續查看。她武功並不算好，輕身功夫卻練得不錯，幾次撞上巡夜的家丁，也給她成功避過，沒驚動了誰。
「你忒也託大！」我一直觀察著她的舉動，心中連連冷笑，「憑那半桶水的玩藝兒，拿來胡弄一般幫眾尚可，想要瞞過胡斐和李思豪，簡直是天方夜譚！」
西廂便是焦公禮安置我們這些客人之所。
黑衣女子功力值只在一百四五十左右，雖說手腳靈便，但李思豪、胡斐等人武藝高強、耳聰目明，有人在房外窺探又豈會絲毫不察？
當然，我初下華山時武功亦不過如此，卻常常多管閒事、惹禍上身。其實武功不濟並非罪過，問題是黑衣女子行徑十分「外行」，與她一身夜行裝束格格不入，連個尋常飛賊也不如，真猜不透誰派她前來、又所為何事──她到底知道這裏是甚麼地方嗎？
黑衣女子借着庭院裏的假山矮樹掩護前行，終於摸到胡斐的房間外面，只見房內燈火通明，胡斐顯然尚沒就寢。黑衣女子也不敢大意，矮着身子從窗下爬過，並未弄出聲響。但胡斐何等機警，他倏地推開兩扇窗門，嚇得躲在窗下的黑衣女子着地滾了開去，反手朝窗戶打出兩枚暗器，豈料連半個人影也沒有。黑衣女子又是一驚，立即拗腰彈起，面前已站着兩人。
原來胡斐不知窗外是誰，但想行徑鬼祟不似焦宅中人，便走出房間查看──他是闖蕩江湖歷練慣的，推窗只為聲東擊西，自己則拉開房間躍到庭院之中。
至於另外一人，便是從屋簷跳下來的我了。
我在屋頂蹤高蹤低的監視黑衣女子，直到此刻終於看清楚她的模樣。她約莫二十歲左右，身量跟我差不多，扁扁的臉蛋上掛着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亦算是中上之姿。我身高五呎八吋左右，在男生而言只能說是適中吧？黑衣女子並不比我矮，稱得上是身材高大了。
我和胡斐交換了眼色，問黑衣女子道：「你夜闖焦家大宅，到底所為何事？難道是金龍幫的仇人嗎？」
「金龍幫？」黑衣女子右手搭到綁在背後的刀柄，哼聲道：「我不知道甚麼金龍幫！我是來找易一的！」
胡斐瞥了我一眼，忍笑問道：「你找我大哥甚麼事？」
黑衣女子在東廂那邊已見過我，我還猜想她並非為我而來，原來只是不認得我而已。她追問胡斐道：「你是易一的兄弟？易一在哪裏？」
胡斐又笑道：「你想見我大哥，何不光明正大登門拜訪？要是另有所圖，我不可能告訴你吧？」
黑衣女子從背後拔出柳葉刀，冷冷地說：「這由不得你了！」
胡斐沒有偵測功力值的隱形眼鏡，但憑識見還是估量出黑衣女子的實力。「我本來也不知道該把你怎樣……既然你要動武，我便把你擒住交給此間主人吧！」
黑衣女子氣得柳眉倒豎，舉刀朝胡斐砍去。起初胡斐以為來了敵人，自然是兵刃隨身，這時候也不拔刀，連鞘格開對方的刀招。
胡斐輕慢之心誰都能夠看出來，黑衣女子更是怒不可遏，把一柄柳葉刀舞得虎虎生風、煞是好看。我這樣說不無原因，事實上黑衣女子的刀法真夠瞧，就連使劍的我也看出招式厲害之處，只不過她火候未夠，招式越複雜她使得越馬虎，許多應有的後著和變化都不見了，破綻卻多不勝數，要不是胡斐手下留情，十招之內便可制伏她。
「我也是使刀的，」胡斐擋開黑衣女子一記殺著，忽爾嘆氣道：「自然能夠看出這些都不是你的本家武功，這樣拼湊出來的刀法豈能登大雅之堂？」
這些我可沒有看出來──故斐年紀雖輕，卻已是使刀的行家，武功更是勝我一籌，他這樣說自有道理。果然又聽他道：「你剛才那招是山西六合刀法，這一招卻是五虎斷門刀……你在二十招之間已換了五六套刀法，這些刀法均有其獨到之秘，要使得到家沒個三五七年也不成事，豈是你隨意偷學幾招便能發揮威力？我要在下一招奪下你的兵器了！」
原來黑衣女子使了好幾套刀法，而且都是偷學回來，怪不得看上去如此別扭。
黑衣女子冷笑道：「你做得到便即管試試！」她柳葉刀一撩一捺，看似要削胡斐左臂，卻已收了回去，原來是一記守招──她只守不攻，招式上的破綻登時便少了，要在一兩招間分出勝負可不容易。
沒想到黑衣女子脾性雖烈，卻也不是莽撞躁進的傢伙。
胡斐還是連鞘帶刀向黑衣女子胸前遞去。「所謂『練武不練功，到老一場空』，於女子來說亦然……」胡斐中宮直進，黑衣女子只得舉刀擋格，豈料兩刀一碰，黑衣女子便感覺到胡斐刀上有一股極強的黏力，被他輕輕一絞，柳葉刀已飛上半空！
黑衣女子呆在當場，我在旁邊笑道：「聽你使刀時候的呼吸聲，便知你真氣不足，內功修為一定很差……除了橫練的外門功夫，一般武功均需要內力輔助；即便外門功夫也要時日浸淫、痛下苦功。招式可以偷學，氣功心法卻不是看看便能學會，你先天不足，闖蕩江湖已是勉強，還潛入金龍幫幫主家裏，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金龍幫乃焦公禮一手創立，焦家大宅便是他辦事的地方，再沒有別的總舵。
「事已至此，還請姑娘束手就擒！」原來瑱琦、李思豪早已出了房間，站在屋簷下觀戰，就連負責巡守的焦家家僕及金龍幫眾亦被驚動，攔住庭院兩個出入口。
帶頭攔住月洞門的正是那個陳少鵬，他向我拱手說：「此人敢夜闖焦府，還避過敝幫耳目、擾了幾位貴客清夢，實在是十年未曾有過的奇事……敝幫招待不周，請諸位見諒。」
我搖頭答道：「我才要不好意思呢！這位姑娘實在是衝著我而來……是我為貴幫帶來麻煩了。」
黑衣女子瞪大眼睛望我問道：「你、你便是易一？」
陳少鵬不理黑衣女子，逕自說：「我已使人通知焦大姑娘和羅師兄，此人要是跟易少俠有關，需要交給易少俠處置嗎？」
我曾向焦宛兒問起陳少鵬此人，知道他武功才智只屬尋常，但為金龍幫實心辦事，亦是焦公禮一得力助手。陳少鵬並非焦公禮入室弟子，只因與羅立如等人熟稔才以師兄弟相稱，但對焦宛兒還是必恭必敬。
我沒來得及回答，焦宛兒已跑進庭院裏，剛好聽到陳少鵬後半段說話。我也不重覆，逕問焦宛兒道：「不知府上可有囚室之類的地方？」
既然焦家大宅充當了金龍幫總舵，就算建有囚室亦非甚麼新鮮事兒。焦宛兒卻搖頭說：「我爹爹從來不在家裏處置人……即便犯了幫規，我爹爹素以德服眾，犯事者大多自行向高叔叔、吳師哥和羅師哥他們討罰。」頓了一頓，焦宛兒又說：「如果易大哥要審問這位姑娘，我可以把後院的柴房闢出來暫作囚室之用，未知易大哥意下如何？」
「宛兒想得周到，我哪有意見？」我笑了一下，望黑衣女子說：「有勞姑娘稍移玉步了！」
* * *
黑衣女子被綑個結結實實，像個粽子似的俯伏地上爬不起來。
眼見自己身陷重圍，黑衣女子亦放棄了逃走的奢想。但當陳少鵬指使下屬押她去柴房，她還是忍不住掙扎──憑她的三腳貓功夫，在胡斐手底走不上十招，不過已比一般幫眾高出甚多。
焦宛兒看不過眼，親自用麻繩綁住她；但她走了幾步又不安份，拿一個幫眾出氣，把他踢了個四腳朝天，焦宛兒唯有狠下心腸，將她的一雙小腿也綁了，並由兩個幫眾抬進了柴房。
堂堂焦家大宅、金龍幫總舵，竟被一個武藝稀鬆平常的女子闖入鬧事，焦宛兒臉上有點掛不住，打發兩個幫眾離開後望我解釋道：「這陣子金龍幫在金陵廣佈線眼，自以為有甚風吹草動也瞞不過我們……所謂『燈下黑』，我們家裏的守備反而鬆懈了，真是要引以為鑒。」
我笑著關上門板，說：「就憑她的武功手段，便是讓她在焦家大宅自出自入，也不會造成甚麼傷害……或許正是因為她的武藝太差，負責監視的幫眾才沒察覺異樣；如果是武林高手入城，老早就報給你們知道了。」
焦宛兒手裏托著一盞油燈，低頭打量橫臥地上的黑衣女子，問道：「易大哥現在便要審問她？」
我微微點點頭，蹲下身去把塞在黑衣女子口中的手帕取出來，對她說：「要不是你剛才罵得太難聽，我也不願意這樣對待一位姑娘。」頓了一頓，我又道：「接下來我要問你幾個問題，你老老實實的回答，別想在我面前弄虛作假！」
黑衣女子扭動著身軀，使自己挨近牆壁，嘿聲答道：「要殺要剮隨你觀喜，想我透露秘密的話，簡直是難於登天！」
「你曾經提及，今番夜闖焦府是為了找我……這裏除焦大姑娘再無別人，你有甚麼話只管放心說出來！」
「我吥！」那個女子冷笑道：「我怎麼知道你是貨真價實的易一？」
「你是日月神教的人？還是滿洲韃子派來的奸細？抑或是……抑或是神龍教徒？」我搜索枯腸，撿著幾個與我有關連的看看是否猜中。若非嵩山派從來不收女徒，我幾乎就要懷疑是他們在搞鬼。
「我已成階下囚，現在說甚麼也是沒用……我勸你還是放了我，恭恭敬敬的送我離開，我心情好轉或許便會跟你說！」
「你好像沒搞清楚自己的狀況，」我站了起身，像捉小雞般抓住黑衣女子的後領提起來。「讓你離開？天底下沒有這個道理！如果你甚麼也不肯說，便給我乖乖的待在柴房裏頭，餓個三兩天……屆時不怕你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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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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